我怎样读书(俄罗斯)(3)
每逢礼拜天,包工头走出屋子,坐在石阶上,一手拿着狭长的帐本儿,一手拿着铅笔头。那些挖土工人,像一群乞丐,一个跟着一个,走到包工头面前。他们用压低的声音说话,一面鞠躬,一面搔痒,包工头却大声嚷着,嚷得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好吧,得了!拿一个卢布!什么?你想挨嘴巴吗?够了!滚开……喔!”
我知道,在挖土工人中,有不少是包工头的同乡。有的还是他的亲戚,可是他对所有的工人都一样地残忍和粗暴。挖土工人对待同伴,尤其是对待勤务兵,也很残忍、粗暴。差不多每到礼拜天,院子里总要血战一场,他们互相谩骂,骂一大堆脏话。挖土工人们打架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好像是在应付一件早已厌烦的差事。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往往走到或者爬到一旁,一声不吭地察看自己的伤痕,用肮脏的手指剔着松动了的牙齿。无论谁的脸被打破还是眼睛被打肿,从来都不会引起同伴们的同情。可是如果有谁的衬衫被撕破,大伙儿却要替他惋惜。衬衫的主人更是愁眉苦脸地生闷气,有时甚至哭了起来。
这种场面使我感到无比痛心。我怜悯这些人,不过我是怀着一种淡漠的同情去怜悯他们的。我从来不想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人讲一句体贴的话,也不想帮助那些挨打的人,哪怕为他们打点水来洗一洗他们身上那些令人恶心的、混和着泥土和灰尘的血迹,我也不干。其实,我并不喜欢他们,倒是有点怕他们。
怜悯别人是令人痛苦的。一个人总想高高兴兴地去爱另一个人,可却无人可爱。因此,我就更加热爱书籍了。
那时还有许多卑鄙的、残忍的、使人极为反感的事情,——我不愿意讲述这些了,你们自己也了解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人对人的这种无休止的嘲弄,这种总想互相折磨的病态的癖好,是奴才们的娱乐。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我第一次读到了一些外国文学家写的美好而严肃的作品。
当我发现,几乎每一本书都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个新的、玄妙的世界,都在叙述我既不知道也没有见过的人物、感情、思想和相互关系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惊讶啊。我大概很难十分明白而确切地表达出我的感受。我甚至觉得,我周围的生活,每天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严峻、肮脏而残酷的事物,都是假的,都是不必要的。而真实的和必要的事物,只是在书本里才有。在书本里,一切都比较合理,比较美好,也更有人情味。有的书虽然写到了人们的粗暴、愚蠢和苦难,也描写了一些凶狠而卑劣的人,可是,书里还写了另外一些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人物。这是一些正直诚实、意志很坚强的人,他们为了真理的胜利,为了美好的事业,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起初,我陶醉在书籍向我展现的一个崭新的、在精神上具有重大意义的世界里。我认为书籍比人更美好、更有趣,也更可亲。我透过书本来观察现实生活,似乎有些眼花缭乱了。可是,严峻而明智的生活又使我从这种令人愉快的眼花缀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每逢礼拜天,当我的主人们出去作客或游玩的时候,我就从闷热的、充满了油烟味的厨房窗口爬到屋顶上,坐在那里读书。
书籍不断地在我面前展现着新的世界。特别是《环球画报》和《美术评论》这两本有插图的杂志使我眼界大开。那些描绘着外国城市、人物和事态的图画,使我觉得世界越来越广阔,趣味无穷,充满着伟大的事业。
那些与我国的教堂和房屋遇然不同的庙字和宫殿,那些服饰各异的人们,那些装饰得别有风味的河山,不可思议的机器,令人惊叹的工艺品——这一切不知为什么使我精神大为振奋,使我不禁也想动手制作和建造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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