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10(3)

作者:契诃夫


    伊凡.德米特利奇忽然思路中断,停住口,烦恼地擦额头.
    "我本来想说一句重要的话,可是我的思路乱了,"他说,"刚才我说什么来着?对了!我想说的是这个:有一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给一个亲人赎身,就自己卖身做了奴隶.那么,您看得明白,即使斯多葛派也对刺激作出了反应;因为要做出这种舍己为人的慷慨行动,就必须有能够愤慨和怜悯的灵魂才成.我在这儿,在这个监狱里,已经把我学到过的东西统统忘光了,要不然我还能想起一点什么来.那么拿基督来说,怎么样呢?基督对现实生活的反应是哭泣,微笑,忧伤,气忿,甚至苦恼.他并没有带着笑容去迎接痛苦,也没有蔑视死亡,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这个杯子离开他(参看《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六节.)."
    伊凡.德米特利奇笑起来,坐下.
    "姑且假定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外界,而在自己的内心,"他说."姑且假定人必须蔑视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讶吧.可是您有什么理由宣扬这些呢?您是圣贤?是哲学家?"
    "不,我不是哲学家,可是每个人都应当宣扬它,因为它是合情合理的."
    "不,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自认为有资格议论理解生活,蔑视痛苦,和诸如此类的事.莫非您以前受过苦?您懂得什么叫痛苦?请容我问一句: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不,我的父母是厌恶体罚的."
    "可是我的父亲却死命地打过我.我的父亲是个性情专横.害着痔疮的文官,鼻子很长,脖子发黄.不过我们还是来谈您吧.您有生以来,谁也没有用手指头碰过您一下,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把您打得死去活来,您健壮得象牛一样.您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成人,由他出钱供您读书,后来又一下子谋到了这个俸禄很高而工作清闲的职位.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房子,由公家供炉火,供灯烛,供仆役,同时又有权利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工作多少就工作多少,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没关系.您天生是个疲沓的懒人,因而极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惊扰您,免得您动一动.您把工作交给医士和其他的坏蛋去做,自己却在温暖而清静的地方坐着,积攒钱财,阅读书籍,以思索各种高超的无聊问题为乐,而且,"说到这儿,伊凡.德米特利奇瞧了瞧医师的红鼻子,"喝酒.一句话,您并没见识过生活,完全不了解它,只在理论上认识现实生活.至于您蔑视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讶,那理由很简单:一切皆是空虚啦,外界和内心啦,蔑视生活.痛苦和死亡啦,理解生活啦,真正的幸福啦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最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方说,您看见一个农民打他的妻子.何必多管闲事呢?让他去打好了,反正这两个人迟早都要死的,况且打人的人在打人这件事上所侮辱的并不是挨打的人,却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象样子的,然而喝酒也是死,不喝酒也是死.有一个村妇来了,她牙痛.......哼,那又有什么关系?痛苦乃是痛苦的概念,再说人生在世免不了生病,大家都要死的;因此,娘们儿,去你的吧,不要妨碍我思考和喝酒.一个青年来请教该做些什么事,该怎样生活.换了别人,在回答以前总要想一想,可是您的答案却是现成的:努力去理解吧,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吧.可是这种神话般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当然,答案是没有的.在这儿,我们被关在铁格子里,长期幽禁,受尽折磨,然而这挺好,合情合理,因为这个病室和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好惬意的哲学:什么事也不干,良心却清清白白,觉得自己是个圣贤.......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考,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托钵僧(指yi6*6*兰教或印度教的沿街乞讨.靠人施舍为生的修道士.)作风,浑浑噩噩的麻木.就是这样!......"伊凡.德米特利奇又生气了."您蔑视痛苦,可是您的手指头被房门夹了一下,恐怕您就要扯开嗓门大叫起来了!"
    "也许我不叫呢,"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温和地微笑着.
    "得啦,哪能呢!喏,要是您一下子中了风,或者有个混帐或蛮横的家伙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品当众侮辱您,而且您知道他这样做了仍然可以逍遥法外;到那时候您才会明白叫别人去理解和寻求真正的幸福是怎么回事了."
    "这话很有独到之处,"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快活地笑着,不住地搓手."您对概括的爱好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多承您刚才把我的性格勾勒了一番,简直精采得很.我得承认,跟您谈话使我得到很大的乐趣.好,我已经听完您的话,现在也请您费心听我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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